撰文/潘美玲(經典雜誌文稿召集人)
攝影/劉子正(經典雜誌資深攝影)
八月中旬，高雄六龜內山公路的土地公廟旁，芳齡一百六十三歲的克蘭樹開出了燦爛的粉紅色花朵，預告了秋天的即將到來，多麼美妙的季節報時器！
有樹相伴的道路，很美；但，也有人認為樹擋了路，是地方發展的絆腳石。
二○一七年三月，台27線上中興里到大津里約一公里路段，一百多棵芒果老樹遭人在樹頭下毒灌藥，大量落葉枯黃集體死亡，上了各大報新聞的社會版。
芒果樹招誰惹誰了？
不斷上演的人樹衝突
「你們為了芒果樹來呀？那不是兩年前的舊聞了嗎？」其實，這個人樹爭道的人間習題，恆常地發生在全國各鄉鎮，不斷重複發生的「新聞」，又一次一次地成了被遺忘的「舊聞」。
台27線，這條全台最窄的省道(4.5~6米)，二十年前就已經有拓寬的聲音，當時的地方民代及地主均希望砍樹開路。二○○九年莫拉克風災之後，台27甲因遭大雨沖壞路基，修復之後，路段被拉成又寬又直的四線道。反觀荖濃溪右岸的台27線，依舊文風不動，三百多棵樹齡接近半百的老芒果樹，是阻擋開路的絆腳石，所以才會慘遭毒手嗎？
「要富，先修路」、「樹不移走，路不開，地方就嘸發展」，「開路＝進步」這種思維深植地方。對於地方發展前景眾人各有想像，到最後，甚至出現「誰是在地人？誰才有權利決定這條路的樣子？」的爭辯。除了在地人(地主、居民)，其他用路人(高雄乃至全國人)能否發聲？
兩年前協助六龜護樹活動的美濃農村田野學會執行理事溫仲良表示，如果能與地方發展做出好的連結，開路與護樹並非矛盾不能共存，但如果仍是「開發派」與「保育派」的爭鬥，那麼肯定又是兩敗俱傷，「你看！又是那一群不食人間煙火的『恐怖分子』(護樹激進派人士)，或者對開發者皆冠以『唯利是圖』的標籤。」兩極化反應對社會是另一種撕裂，累積出的是恩怨，而非進步性的經驗。
來六龜，想看些什麼？或僅是借道，飛馳而過？有景色，人就進得來，如果，老樹也是一片吸引人的風景呢？
溫仲良舉了家鄉美濃歷經百戰的公民運動為例，「二十年前美濃推動都市計畫，第一個想要拆掉的就是東門樓，現在你聽起來一定覺得匪夷所思是吧？怎會有人這麼大膽，敢在美濃人心目中最重要的文化資產上動土！」但在彼時，整個台灣的社會氛圍就是這樣，想到地方發展，就要有一個象徵經濟火車頭的工業區，第一要務就是屏除眼前所有阻障，開一條筆直的大路。但是誰又能想到，當年搶救下來的東門樓、中正湖，如今成為美濃人引以為傲的文化歷史櫥窗，間接帶動地方形象及觀光收益。
芒果的滋味
六龜的芒果樹，有什麼值得人們珍惜的地方？
一位現年七十一歲的當地居民訴說著，自己在六、七歲時跟著媽媽親手種下了芒果樹，「當時六龜鄉的義務勞動，一戶要出一個人來種行道樹(「奉工」)，這樹是六龜人的集體記憶，是有歷史意義的，怎麼能說砍就砍？砍很快，一刀下去，長大卻是要好幾十年呀！」但也有另一派(地方民代)的聲音：「芒果非珍貴樹種，對地方居民百害而無一利。」「不過就是檨仔(芒果)而已，也嘸啥呀！」
真的只是檨仔而已嗎？
以採樟、伐木業起家的六龜，與芒果有一段很深的淵源，金煌芒果的發明(品種改良)人黃金煌正是來自六龜。我們來到黃金煌的家中，站在五十三年前他成功培育出的金煌芒果母樹前，兒子黃條讚笑說：「一九六六年，爸爸在這裡『生』下了金煌芒果，也同時生下了我。」利用懷特及凱特芒果品種雜交培育出的金煌芒果，在當時帶動了地方產業繁榮，六龜農民從主要種植水稻、甘蔗、雜糧，紛紛改種起芒果，「當時種兩甲地就可年收百萬，民國六十年代農會存款就已超過十億。」黃條讚回憶起父親，清亮的眼珠仍閃爍著敬仰的光芒。只有國小畢業的黃金煌，因為農業技術的成就獲得神農獎及園藝學會的學術大獎。
六龜是一個人口僅一萬兩千多人的內山偏鄉，過去的林業開發給六龜烙下粗獷純樸的歷史紋理，十八羅漢山與荖濃溪共構的山川地景，是今日六龜區最出色的生態資產。相較之下，荖濃溪對岸台27線上的老芒果樹又有什麼特色？
受邀到六龜進行環境調查的生態觀察家王力平，在這一段看似平凡無奇的公路上有了驚豔的發現：「短短的兩天一夜，我記錄了將近28種鳥類，其中有5種是保育類，另外有2種台灣特有種。最棒的是還看到了4隻二級保育類的朱鸝！夜間的動物訪查，在短短兩公里的路程中，就找到12種蛙類……。」他還注意到，老芒果樹上幾乎都有大量的著生蕨類「抱樹石葦」，夜晚時分，許多藏身抱樹石葦中的疣尾蝎虎(一種壁虎)就會現身捕食小昆蟲，交織出一個迷你的生態系統。
生態系是一張隱形的網，但並不是每個人都看得出它的價值。
六龜護樹行動最終有了皆大歡喜的結果，老芒果樹獲得保留，台27線採與自然共生的方式，改變道路斷面設計拓寬，結合左岸平行快捷的台27甲，形成當地最完美的交通雙軸線。
溫仲良表示：「能夠與老樹群一起生活，讓台27線成為一條慢速的生活路徑，那麼樹與路的價值才會跑出來。」
